2017年10月，中国绿发会接到志愿者举报，反映湖北黄石市大冶有色金属有限责任公司常年在生产的全部过程中排放涉重金属污染物，致使周边地区土壤和稻米受到重金属污染，严重侵害了群众的环境权益及身体健康。中国绿发会格外的重视志愿者的举报反映，即聘请专业有资质的检验测试的机构赴实地采取土壤、稻米样品进行仔细的检测。报告数据显示土壤样品、稻米样品镉含量均严重超标。

  大冶是湖北重要的工业基地，采矿及冶炼业发达，大冶二字便取自“大兴炉冶”之意。1953年成立的大冶有色，是国家“一五”时期建设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经过50多年的发展，已成为集采矿、选矿、冶炼、化工等于一体的万人国有特大型铜业联合企业。

  由于大规模的公司聚集，污染严重，大冶曾经污烟蔽日，草木凋零。随着大冶市的矿产资源逐渐枯竭，但是笼罩在土壤上的污染阴影却难以散去。

  随着矿产资源逐渐枯竭，加上近年来的大力整治，大冶的青山绿水正逐渐恢复。然而，笼罩在土壤上的污染阴影却难以散去。

  4月23日，湖北省大冶市金湖街道办，试点农田中生长着能够吸附重金属的蜈蚣草等植物。

  半年多前，57岁的陈红（化名）到湖北省黄石市中心医院看老年病科门诊，她说自己全身多处酸痛，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在做了六张单子的检查项目后，医生发现陈红的全血样本中重金属镉的含量达到17.18微克/升。医生说陈红的血镉超标了，在黄石治不了，得去武汉。

  “医生还说，不可能只有你一个超标，你全家都要去检查。”陈红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嫁到了外地，儿子上班忙，30岁的小女儿带她去了武汉的湖北省职业病医院，也顺道做了化验。结果显示，陈红的血镉浓度为35微克/升，小女儿是22.9微克/升，均大幅超过5微克/升的最高参考值。

  陈红怀疑自己和女儿血镉超标，是因为长期食用受镉污染的大米和饮用水。陈红原来住在黄石大冶市罗桥街道陈家咀村，村子现在已经部分拆迁，她在几年前离开陈家咀，住到了拆迁小区。

  自从1982年21岁的陈红嫁到陈家咀村，她一直在家种三四亩水田，农闲时候去附近建筑施工工地上做小工。陈家咀村夹在两条港之间，村西是西港，村东是东港。两条港的上游是大冶有色金属集团控股有限公司（下称大冶有色）的冶炼厂。陈红称，时不时冶炼厂会将废水顺着两条港往下排。村民无另外的水源，只能从两条港用水泵抽水给水稻田“抗旱”。如果正好用污水浇到田里，水稻就会被浇死。

  多位陈家咀村民对财新记者表示，大冶有色的污水排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为严重，有时候污水表面甚至浮着一层油。把被烧死的水稻拔出来，会发现根部已经烂掉。

  大冶是湖北重要的工业基地，采矿及冶炼业发达，大冶二字便取自“大兴炉冶”之意。1953年成立的大冶有色，是国家“一五”时期建设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经过50多年的发展，已成为集采矿、选矿、冶炼、化工等于一体的万人国有特大型铜业联合企业。

  由于大规模的公司聚集，污染严重，大冶曾经污烟蔽日，草木凋零。随着大冶市的矿产资源逐渐枯竭，加上近年来的大力整治，大冶的青山绿水正在逐渐恢复。然而，笼罩在土壤上的污染阴影却难以散去。

  环保组织中国绿发会2017年10月聘请有资质的土壤和农产品检验测试的机构在大冶采样检测，共采集了三个土壤样本及生长于其上的农作物。检测结果为，三个土样中有两个土样重金属镉超标，其中一个超标土样所对应的水稻样品也出现了镉超标。

  这个超标土样和稻米样，采集自大冶市罗桥西部的一处农田，距离大冶有色四公里，面积约半个足球场大。该土壤样品检出镉浓度1.1mg/kg，根据中国《国家土壤环境品质衡量准则》（GB15618-1995）规定，土壤环境质量最低三级标准的镉限值为1.0mg/kg，适用于农田、蔬菜地、茶园、果园、牧场的是土壤环境质量二级标准，镉最高限值为0.6mg/kg。在这块农田上采集的水稻样品镉含量为1.24mg/kg，超过0.2mg/kg的国家标准5倍以上。根据粮食卫生国家标准，糙米中镉含量的允许值为0.2mg/kg。

  镉是一种银白色、有光泽的重金属，化学符号Cd。镉进入人体，多年后可引起骨痛等症状，严重时导致“痛痛病”。“痛痛病”，命名于上世纪60年代的日本，由于开矿致使镉严重污染农田，农民长期食用污染土壤上的稻米等食物，导致镉中毒，患者骨头有针扎般剧痛，口中常喊“痛啊痛啊”，故得此名 。

  种植该块粮食超标农田的种粮大户告诉财新记者，农田四周没有工业废水排入。附近有一家炼锌小厂，开了有五六年，其排放的废气可能会飘到这块农田。而大冶有色冶炼厂的铜烟曾是该农田的重要污染源。多位该村村民表示，大冶有色上世纪80年代污染最严重的时候，铜烟飘来能够把水稻熏死。该种粮大户表示，他种的稻米在秋收时，会被隔壁阳新县的粮贩子收去，粮贩子再把粮食卖到哪里他并不知情。

  大冶市环保局副局长刘涵毓对财新记者表示，绿发会做的检测是单方面进行的，大冶环保局并没有参与，具体在哪个位置做的检测大冶环保局并不清楚。大冶市环保局重金属污染防治办公室官员卢琦告诉财新记者，粮食超标属于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管理，大冶环保局并没有听说和粮食超标有关的报送。

  2016年5月，国务院印发《土壤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即“土十条”），要求在湖北黄石等六市建设土壤污染综合防治先行区，大冶市即为黄石先行区的核心地区。2018年4月，财新记者在大冶了解到，当地土壤污染修复试点近三年后，官方宣布达到了修复预期效果。但负责修复的公司坦承，试点中遇到了许多挑战。

  大冶市是黄石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对于是不是真的存在土壤和粮食镉超标问题，黄石市环保局土壤治理相关负责人、黄石市环保研究所副所长邹立伟对财新记者表示，目前黄石正在执行国家部署的土壤详查工作，对土壤和生长其上的农产品做出详细的调查。“土壤详查完全依照国家标准执行，从布点，到采样，到分析都比较科学严谨。”他说，土壤详查结果2018年年底就会出，“以出来的这个数据为准”。

  财新记者查阅文献发现，至少有两份科研报告数据显示大冶市的稻米曾受到镉污染。1981年，湖北省科委下达重点科研项目《大冶有色金属公司冶炼厂对环境综合影响的研究》，由黄石市环境保护研究所、监测站与武汉医学院卫生系合作，研究大冶有色冶炼厂排放的废气对周边区域的重金属污染，包括砷（As）、铜(Cu)、镉（Cd）和铅（Pb）污染。

  该研究称，大冶有色周围约有2.2万亩耕地受到金属重度污染，1万多亩耕地受到中度污染，约7万亩耕地受到轻度污染，累计受污染面积达10万多亩，其中镉的重污染区达3万亩，浓度在1.19-5.18毫克/kg之间。研究区内粮食受金属重度污染面积达2.2万亩，此等污染区内，糙米中铜、镉和砷的残留浓度均超过粮食中的最高允许含量。研究报告称，同时考虑污染面积和污染程度后，重金属污染对作物的影响最主要的是镉。土壤和粮食镉污染区都分布在大冶有色冶炼厂的西北部和南部。

  中国地质大学地球科学学院于2003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则对大冶有色污水排放造成的土壤镉污染进行了详尽调查。大冶有色冶炼厂有两条排水渠，一条是西港渠，一条是东港渠，两条渠均源于厂区，向南注入大冶湖，其中东港渠为主要排污通道，东港渠沿线有江司计、陈家咀、石洪甫等村。两条渠相距2公里，种植着大片稻田。

  研究表明，两条渠之间的农田当时已经受到了较为严重的镉污染，水稻土镉含量最高可达99.5mg/kg，平均含量为51.1mg/kg。由于该区域土壤镉含量的背景值很低，可以肯定导致该区域土壤镉高度富集的罪魁祸首是冶炼厂的废水排放。对冶炼厂直接排放到东港渠的污水分析显示，污水中重金属离子浓度严重超标，其镉浓度高达0.446mg/L，远高于灌溉水质标准。东港渠底泥中镉的含量最高达2630mg/kg。

  该研究称，如此严重的镉污染，造成了当地水稻的病变和减产。港间区水稻植株低矮，粒穗小，有的大面积早熟，严重减产。水稻籽粒中镉含量为2.39-3.72mg/kg，远超于糙米中镉含量的允许值。

  财新记者从该论文作者处得知，当时研究团队曾劝说当地百姓不要吃被污染的稻米，但种粮农民仍旧食用自产稻米，并且将其在市场上出售。财新记者实地探访发现，该研究区域的水田目前大部分已经被征用为工业园区。

  镉损害人体健康，一般是通过污染土壤被农作物富集，从而进入人体。据《楚天时报》2013年报道，黄石市政协委员王秋红称，经卫生部门核查，大冶市罗桥街道办的双港等四个村现患肝病、胃病及呼吸道疾病者达225人，2010年因患肝癌、胃癌等死亡24人；2010年底，四个村共54人参加征兵体检，大多数人因血检不合格被淘汰，仅一人通过初检。受污染严重的村庄因土壤及饮用水源的重度污染，已完全不适宜人群居住。当地出现了骨质疏松、萎缩、变形等一系列症状的“痛痛病”等，即慢性镉中毒。

  现任大冶市教育局副局长、市政协副主席的王秋红对财新记者表示，上述报道是她在黄石市两会上的发言，发言材料来源于大冶市有关部门。王秋红表示，当时黄石市下陆区的企业存在污水处理不到位的问题，对下游大冶市造成污染，大冶市政协希望能够通过黄石市政协发声呼吁。但王秋红表示，2013年到现在，黄石地区的污染治理已有很大改善。

  陈红一直生活在罗桥街办陈家咀村，十几年前她的腰开始疼痛，随后她的双腿也开始间歇性疼痛，“痛的时候浑身都痛”。陈红长期生活过的陈家咀村，就在上述中国地质大学2003年论文的研究区域内。该论文称，大冶有色东西港的废水污染，对人体健康造成了一定危害。当地居民头发中镉含量已达到0.12-0.78mg/kg。可见镉已经通过水体-土壤-粮食等农田生态系统进入人体，并在人体内富集，据当地居民反映，他们中许多有骨痛病。

  而上述1982年的论文则称，就人体受损而言，研究选取位于污染区域内的六个人群调查点，一个为蔬菜生产队，其余均为农业生产队，吃自己生产的大米，此外有一个对照点。研究表明，以对照点为基准，调查点人群体内金属负荷危险以镉为主，镉浓度是基准点人群体内镉浓度的倍数，比其他重金属的相应倍数大。污染区域内，随着人群镉负荷的升高，人群钙和磷代谢各指标均已有异常反应，钙和磷代谢异常可反映肾功能早期受损状况，也就是说，污染区人群健康损害的主要表现为肾早期损害。

  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金泰廙教授，是国内研究镉对人体健康影响的权威专家。据其介绍，镉对人体影响的靶器官是肾脏。随着人体长期低剂量镉暴露，镉不仅会影响肾脏功能，也会直接对骨骼产生一定的影响，导致骨密度降低，表现为骨质疏松。金泰廙团队在贵州和浙江都观察到了镉导致的骨密度下降现象。

  金泰廙称，血镉体现的是镉的近期暴露，比如烟草中就含有镉，抽烟后人体的血镉水平就会上升。而尿镉则代表了镉在人体长期积累水平。陈家咀村的陈红血镉超标，表明她检测时仍有镉暴露。不过，他也指出，血镉、尿镉超标，并不一定意味着肾脏就受到损伤，陈红身体是否受一定的影响，必须进一步去查尿NAG酶等指标，这些指标直接反映肾小管功能发生改变，可以说明肾脏是否受损。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环境所研究员尚琪告诉财新记者，据国内目前观察到的数据，镉暴露的健康效应主要为肾脏小管损伤，但即使是检测到因镉导致肾脏受损的被调查人，也没有观察到他们有临床症状。

  “然而，这并不代表镉污染就可以忽视。镉仍然是人体不需要的有害重金属。随着科学进步，未来可能发现镉更严重的危害。”尚琪认为，发现血镉超标的病例，说明旁边的环境中的镉有进入人体的途径。政府有关部门应展开调查确认，到底是病人的自身原因，比如生活小习惯等导致的血镉超标，还是其膳食中比如大米的镉超标，导致其血镉超标。如果是后者，则应阻断镉进入人体的途径，保护人群健康。

  尚琪透露，生态环境部和卫计委曾在2017年对湖北黄石，特别是大冶市的镉污染区做出详细的调查，研究了镉污染对当地居民人体健康造成的影响，并形成了调查报告。财新记者致函生态环境部询问该调查报告的相关信息，截稿前并未获得其回复。

  大冶有色的冶炼厂位于黄石市下陆区，厂南紧邻大冶市，其铜绿山矿则位于大冶市。2017年大冶有色是湖北省百强企业第四位，在中国企业500强中排名第186名。大冶有色下辖50余家控股、全资子公司，现有职工1.2万余人，每年光工资就要发出十几亿。2008年至2017年，大冶有色上交国税税金28.85亿元，上交地税税金21.82亿元，是当地的重要经济支柱。

  大冶有色始建于1953年。其所属新冶铜矿为新中国首批有色金属矿业开发项目之一，冶炼厂为国家“一五”（1953-1957年）时期156个重点项目之一，由前苏联援建。1960年初，冶炼厂建成投产。大冶有色先后隶属于冶金工业部、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中国铜铅锌集团。1990年11月在香港上市，2000年7月下放为湖北省直管企业，2011年起隶属于央企中国有色矿业集团有限公司。

  据大冶有色相关负责的人介绍，直到上世纪70年代，大冶有色的铜产量仍占到全国的四分之一。大冶有色宣传部主任王晓明对财新记者说，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是大冶有色最辉煌的时候，铜价逐步从原来的每吨几千元涨到三四万元。上世纪80年代他在大冶有色铜绿山矿劳资科工作，当时铜绿山是一个露天开采的富矿，“最开始能够挖出整车整车的孔雀石”。他介绍，当时铜绿山矿有5000多名职工，每人年工资才400块，却连续八年人均上交国家的利润超万元。上世纪80年代的黄石，“如果家里有人在大冶有色上班，是非常光荣自豪的”。

  大冶有色金属集团控股有限公司位于湖北省黄石市下陆区的总部。上世纪 50 年代始建以来，该公司的铜产量曾占到全国的四分之一，为国家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然而，也对黄石市下陆区和大冶市的土壤和生态环境能够造成巨大的重金属污染。

  当年的辉煌也埋下了污染的伏笔。大冶有色冶炼厂的重金属污染有两个方面：一是其排放的粉尘；二是其排放的废水。铜矿常常含有作为杂质的硫和重金属镉。炼铜先通过焙烧铜矿石获取粗铜，再将粗铜通过电解的方式获得精铜，焙烧过程中产生的重金属粉尘中就含有镉。前苏联援建大冶有色冶炼厂时，安装了粉尘收集装置。大冶有色冶炼厂总工程师曹文龙说，他刚进厂时还见过前苏联援建的粉尘收集装置，“钢筋混凝土的，虽然傻大笨粗，但也有用，只是效率没有现在的设备高”。

  据《大冶有色公司志》，1971年冶炼厂建成了转炉电收尘烟灰综合回收车间，综合回收多种有价元素，减轻了重金属离子对环境的污染。然而，“由于对环保工作的认识不足，在综合回收车检的建设过程中，对砷、镉、氟的污染问题没有认真研究解决，投产后造成了二次污染”。

  据湖北省环科院主办的《湖北环境保护》杂志1981年的一篇报道，大冶有色综合车间是这个公司镉污染的大多数来自，该车间废水排放含镉量长期超标，最多时超出国家排放标准20余倍，排出的废水直接流入大冶湖，危害严重，因此被省环保局列为限期治理项目。治理办法包括对含镉较多的砷铁渣增加二次洗涤，洗涤后渣再进反射炉，这样不仅增加了镉的回收（每年450公斤），也大幅度减少了镉从砷铁渣中溶出造成的污染危险。

  为解决烟尘污染问题，大冶有色开始增建冶炼厂反射炉新型电收尘器，于1982年10月投入生产，经长时间运行和多次测验，收尘效率达到99%以上。1983年11月，经国家相关部门鉴定，认为达到国内领先水平。在此之后，冶炼厂对除尘装置进行了不断的升级改造。

  然而，企业对环境的污染已造成。据大冶县志，大冶湖水域辽阔，资源丰富，本是良好的天然渔场。上世纪70年代以后污染严重，三里七养殖场是大冶成鱼精养基地之一，年产成鱼可达900吨，因受大冶铁矿、大冶有色冶炼厂等企业的废水污染，1973到1977年，年产成鱼只有450吨，减产50%。工业废水、废气、废渣破坏了土壤结构。大冶有色冶炼厂到三里七养殖场一带污染最为严重，每千克土壤含镉441.5毫克。

  黄石市环保局2014年的一份报告也称，大冶有色冶炼厂建成时，受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在环保意识薄弱、生产技术落后、选址不当等因素的影响下，该公司生产时排放的污染物对附近土壤和生态环境的破坏无可避免。进入上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该公司在各级政府和有关部门的督促下，虽然采取了大量措施对污染问题进行治理，但其效果并不十分理想，超标排污情况时有发生。

  大冶有色生产管理部副主任郑波对财新记者表示，上世纪60到70年代，国土资源部和环保部都没有成立，国家对环境保护的意识比较薄弱，拿现在的标准去衡量过去的污染并不公允。“当年那是个冒烟的时代，烟囱冒烟就证明你好。”

  此外，大冶乃至整个黄石曾经分布大量“五小”企业，也对当地造成了巨大污染。据《人民日报》报道，大冶的工业体系以冶金、建材、煤炭、采选、轻工为主体，资源型经济占全市工业经济总量的70%以上，天然带有污染性质。特别是自上世纪90年代初，受利益驱动，不断出现各类“土小企业”，尤以投资少、见效快、工艺简单、生产周期短、可就地取材的小选矿、小洗矿、小冶炼、小选金、小化工为代表的“五小”公司发展迅猛，最多时全市达到2000多家。

  “那时候大冶遍地是小厂，到处乱采滥挖，村村点火户户冒烟，治理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污染的速度。”刘涵毓说， 这些“五小”企业排放大量的超标废水尾砂、烟尘废气，导致港渠湖泊水环境质量恶化、农田土壤耕作功能衰退，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

  “由于当年粗放的发展，大冶市很多地方的土壤、水体都受到了严重的重金属污染。”刘涵毓称，在土壤污染状况详查的点位核实工作中，全省1.936万个点位，大冶占了近十分之一，可见这里土壤污染的集中度。

  2013年，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环境基准与风险评估重点实验室发表的一篇论文称，大冶市农田土壤镉污染范围较广，局部区域污染程度较重，浓度分布空间变异较大。

  大冶市整个农田土壤中镉的浓度都在0.6mg/kg以上，最高值可达4.6mg/kg，平均值为1.41mg/kg。大部分区域土壤中镉浓度在1.0mg/kg以上，即大部分区域土壤镉含量超出土壤环境品质衡量准则的三级标准（1.0 mg/kg）。三级标准为保障农林业生产和植物正常生长的土壤临界值。

  该论文称，大冶市农田土壤镉污染较为严重的区域为三个片区：一是还地桥、金山店与罗桥街道办片区；二是陈贵片区；三是金湖街道办与大箕铺镇片区。大冶市规模较大的采矿区和冶炼企业均分布于这三个片区或周边。

  大冶有色冶炼厂是第一个片区的重要污染源。大冶有色废水镉的年排放量近0.5吨，占湖北省总排放量的86.26%。冶炼厂排放的烟尘、废气、含镉废水灌溉等因素导致其周围土壤中镉长期累积，已对土壤环境和农产品安全造成极大隐患。研究表明，大冶有色冶炼厂影响区域由还地桥镇至罗桥街道办及金山店镇等区域。

  铜绿山铜铁矿位于金湖街道办，已有1780多年的开采历史，是金湖地区重要的污染源。许多研究表明，铜绿山矿矿区周边土壤重金属累计严重，且范围较为广泛。

  而散布于大冶市尤其是陈贵镇、大箕铺镇等区域的小型采矿场、选矿厂及冶炼企业等也是造成农田污染的重要原因。

  为严控污染源，截至2014年6月底，大冶市域内所有“五小”企业全面关闭，累计取缔“五小”企业971家，其中规模以上企业47家、国家重点防控重金属排放企业17家，拆除生产设备2000多台套、厂房12万余平方米，安排从业人员2万余人。

  刘涵毓表示，关停“五小”企业虽然减少工业产值200亿元，但大冶全市每年因此削减二氧化硫排放量近1.8万吨，占全市总排放量的75.1%；减少废气排放量200亿立方米、废水1亿吨、固废850多万吨。

  2016年5月国务院印发的“土十条”，要求开展土壤污染状况详查，2018年底前查明农用地土壤污染的面积、分布及其对农产品质量的影响。“土十条”同时要求在湖北黄石、浙江台州、湖南常德、广东韶关、广西河池、贵州铜仁等六市建设土壤污染综合防治先行区。大冶市即为湖北黄石先行区的核心地区。

  黄石市环保研究所副所长邹立伟对财新记者表示，湖北省国土厅、农业厅、环保厅统一部署了农用地土壤详查工作，黄石市一级层面则是负责执行，任务包括点位核实、土壤样品采集、制备流转、农产品样品采集等。土壤采样主要是由地质部门的专业地调队伍完成，目前黄石市的土壤样品采集已完成，正在分析检测阶段，由省里面统一进行。每一个土壤样品采集后，要送到流转中心去，流转中心做一个条形码对土样进行编码，这样一般人看不出样品是从哪儿来的，以防数据造假。编码后的土样再分发到各个实验室。“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样品在哪里，数据也是上面掌握。”

  据他介绍，农产品采样则由农业部门进行。农产品季节性很强，原本计划2017年10月要采农产品样，但当时因为一些因素没有赶上，目前农产品采样还在等农作物生长起来。

  黄石市共有1478个农用地详查点位，有的点位只测了表层土，有的点位既测了表层土，还测了深层土。这些点位确定后，还要划单元，确定单元里面的污染类型是烟囱排放后大气沉降引起的，还是污水灌溉引起的。农用地详查不光要采样，还要分析土样和农作物样两者之间的协同关系。

  黄石市环保局主要起协调推动作用，比如把几个部门召集起来启动详查，在推进过程中遇到困难以后共同商讨怎样处理问题。“土十条”要求农用地土壤详查2018年底前完成，估计要等到12月才能完成，最终数据也是省级层面掌握。

  作为土壤污染综合防治先行区之一，黄石的先行区实施方案已于2016年12月经黄石市政府常务会议审议通过。方案由湖北省环保厅联合省财政厅报请省政府同意后，上报原环保部、财政部备案。

  邹立伟称，土壤污染防治属于新鲜事物。先行区建设需要推进制度、标准、管理体制的建设，也要实施一批修复治理工程，探索技术路线。先行区实施方案包括背景值调查，到2020年要达到什么目标，并罗列了一些任务，以及20多个要具体实施的项目。“工作量很大，关键不是光环保一家的事情，还涉及方方面面。土壤是所有要素中最后的受体，水也好，气也好，最后都是落到土壤里面去了。”

  邹立伟透露，2016年到2017年，中央专项资金支持黄石市先行区建设共3.95亿元，其中黄石市一级层面有2亿元，大冶市有1.45亿元，阳新县有5000万元。资金支持范围有调查评估、风险管控、能力建设等。“这个钱先拨下来让我们找修复项目，钱不多，但还是国家对这个事情的支持。”

  大冶有色相关负责这个的人说，目前大冶有色的污染治理仍限于提升公司自己的治理水平，减少污染排放，并没有参与到对周边地区的土壤治理当中去。邹立伟表示，很多被污染的地块由于其责任主体已经倒闭，无法落实“谁污染谁治理”的要求，黄石市环保局也在思考设立重金属污染治理专项基金，要求各个排放重金属污染物的企业缴纳一定的钱，未来出现要治理土壤重金属污染的情况，即使这一些企业已经不在了，也能从基金中拨钱出去。

  邹立伟介绍，目前中国环科院、环境规划院、生态环境部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和华南环境科学研究所等机构在为黄石市的土壤修复项目提供前期咨询，包括场地调查、方案编制等。这些具体修复项目的场地调查比农用地土壤详查的布点更密，因需要对项目污染情况掌握得更加准确，从而在工程实施时更有指向性、更精细。

  大冶近年在土壤污染治理上也做了大量工作。2015年10月，原环保部、湖北省环保厅和大冶市政府、大冶市环保局选取大冶市金湖街道办栖儒村和柯湾村的283亩农田，开展农田土壤重金属污染修复示范工程。沿着柯湾村的一条主道进村后，能够正常的看到“国家环保部大冶金湖农田土壤修复示范项目”的介绍牌，主道两边即为试点农田。从地势上看，试点农田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脚。

  刘涵毓对财新记者表示，金湖试点周边原本有一家省级国有企业“摇篮山金矿”，后来由于国家政策变化，金矿被撤销，但金矿的生产已经对试点农田土壤造成了污染。

  根据项目招标文件，该片农地总镉区间为1.18-1.49mg/kg，平均在1.34mg/kg。项目目标为通过四年的修复，使示范区耕地土壤重金属镉达到土壤环境质量三级标准，也就是1mg/kg。2015年中环循（北京）环境技术中心中标后，于当年10月真正开始启动农田基本建设工作。

  土壤修复示范项目指挥部坐落在主路左侧靠近山脚处的一幢两层小楼，对面的项目农田里有四个温室育苗大棚，育出的苗被移栽到农田中用于吸附重金属。农田周围修建了简单的农田水利设施。财新记者看到，试点农田中生长着能吸附重金属的蜈蚣草等植物。

  邹立伟对财新记者表示，金湖试点主要是通过种植蜈蚣草、遏蓝菜等，将重金属从土壤里吸收到植物的根茎叶中，然后像割韭菜一样，富集重金属的植物不断收割生长，以此来降低土壤重金属浓度。

  植物修复相对于别的技术路线，其周期较长，目前金湖试点已进行了三年。根据中环循发表的学术论文，金湖试点中遇到了许多挑战。首先，由于试点农田长期撂荒，基本设施基本全部被破坏，加上地势较低，长期处在污染矿山洪水的排放淹没范围内，项目开展第一年就多次遇到当地强降雨和几次洪水，农田多次长时间受涝，修复植物频遭浸泡，洪水携带的含重金属泥沙大量进入，再次污染修复中的农田。为此中环循修筑了隔离坝和隔离缓冲带，提交了对修复区外排洪干渠修整和建设工作的申请。

  除了重金属高富集水稻，大多数重金属高富集植物适于旱作。金湖试点中的被修复农田几十年来一直作为水田，撂荒后成为烂泥田，部分区域淤泥深度达到一米，改成旱地难度较大。而且由于矿渣堆放、散落、冲积、局部区域囤积山体污染径流等，项目农田存在多处局部污染物浓度远超平均值的地块，农田土壤中重金属污染物浓度分布的不均匀性十分突出。

  大冶市环保局官员卢琦对财新记者表示，金湖试点经过三年治理后，已达到了修复的预期效果。第三方有资质的监测单位对该地块进行布点取样，大概取了七八十个样，做了表层土、深层土的分析测试，结果显示土壤已达到三级标准。2018年3月，大冶市政府召开了金湖试点工程验收专家评审会，专家组认为项目实施工程单位完成了合同规定的修复目标。

  据《人民日报》报道，中环循以2319万元中标该项目，以283亩来算，折合每亩8万元的修复成本。卢琦表示，这2000多万元有一部分是花在控制污染源、修建农田周边港渠和灌溉系统上。“实际上投入的修复成本应是药剂、投入的人工，以及修复植物的种植，这些成本并没有一亩8万元那么高。”卢琦表示，不一样的农田，其土壤污染类型、污染程度不一样，修复治理方式也不同。金湖试点对类似浓度的镉砷污染的农田有一定借鉴意义。